尽管和法国老主顾已认识十年,海英还是只会说“Bonjour”这一句法语,而对方也只会说“你好”和“谢谢”两句中文。
两人靠着比划手势交流了十年,有了微信翻译后,她们的话才多了一点。但这不妨碍两人视频连线、共度生日,互道节日问候。
(资料图片)
1997年,海英就在上海外仓桥街卖衣裳辅料(拉链、纽扣、里布)。家里的厢房稍加改造,往前延伸一点,就支起一片地摊。
来沪的中外宾客口中,曾流传这样一句话:“法国的设计,英国的面料,上海的做工”,说的便是上海南外滩轻纺面料市场和它的前身董家渡布料市场。
鲜为人知的是,在不少老商家口中,外仓桥街曾经也有一个热闹的布料市场,是上海老城厢里做衣裳有名的去处。2001年中国加入WTO后,这些市场逐渐开始世界闻名。
外仓桥街拆迁前。 本文图片标注外,均由受访者提供。
选布、量体、裁衣,一气呵成。旗袍、西装、大衣,是如今的南外滩轻纺面料市场的主要产业。一件订制的上好西装,价格从一千到上万不等。
市场火了,网红们来这里拍照,做衣服,也涌入越来越多“不懂布料”的新店家。当年在外仓桥街和董家渡的布贩与裁缝,很多都已不在上海。
二十六年过去,海英的生意从地摊到门面,又辗转挪去了仓库,如今店铺名为“海英服装辅料”。2023年,仓库搬到了黄浦区海潮路,与南外滩轻纺面料市场隔着几条马路。
许多老主顾找不到地方,海英赚得没有以前多了,但她依旧坚持着。疫情缓解后,她期待有着十年之交的法国老主顾能再来中国。这一次,海英要亲自去机场接她。
外仓桥“布料一条街”
海英第一次来到外仓桥街,是1994年,她17岁,来到上海成了董家渡石库门里“七十二家房客”中的一位。她住一楼的厢房里,一栋楼里都是上海人。
周边的绍兴人、湖州人、金华人、温岭人慢慢开始做起布料生意。住的年月久了,为了招待本地客人,他们也学起了上海话,腔调各不相同。
海英曾经的店面(2017年后)。
十六铺码头下来,沿岸向南走,就能到外仓桥街。从前,北至王家码头路,南至董家渡路,这里贯穿起东西两侧的弄堂,俯瞰下去,如同一截不规整的鱼骨。
当年的“布料一条街”就在这里渐渐形成。
海英记得,最初想做布料生意,是因为“邻居都在摆地摊,做得还可以”,她也兴起了摆地摊的念头。厢房靠近一楼正门,往外延伸一点,就是一片地摊。屋里做仓库,放一张床,就地打理。里外有了照应,地摊就开张了。
没过几年,海英的女儿出生了。那时生意刚刚起来,她去城隍庙,一手抱着女儿,一手拣货。城隍庙是卖衣裳辅料的——拉链、扣子、里布,她觉得这里进货快,成本低,容易上手。
一开始,布贩子见海英是新来的,给的批发价都比别人高一点。什么衣裳配什么料,她也不清楚,只学着别人的样子,讲价、还价,到手却总是卖不出去。
第二年,她也萌生过做布匹生意的念头。上世纪90年代后期,布料进货一般要去浙江金华。她随着邻居,晚上十一点多的绿皮火车从上海出发,一趟近六个小时。到了金华后,他们要呆上四天——挑布料、讲价、吃饭、定价。但她不行,“因为女儿要喝奶了”。第二天中午一点,她就坐上了回上海的火车。
从此,海英就安心做起了“投入小,进货快”的辅料生意。在城隍庙布贩子这儿“交了一年的学费”后,她也熟练了。两只凳子,架起一张木板,上面摆着一格格纽扣;一簇簇拉链扎紧系在架子上;里布垒起,五颜六色的,旁边还挂着帮外贸商甩卖的大衣。远远望去,她家是万紫千红布料市场中的一员。
海英从外贸商手里拿货,大衣只卖一个成本价。“外面商场里几千块的,在我这两三百块钱就买得到的。”她说,布料摊子前也热闹,顾客来了,选好布料,被带去弄堂里的裁缝家,量体裁衣,报价就是从选布到成衣一整套的价钱。由于裁缝手艺好,布料经穿,这里的回头客众多。
1999年起,海英和邻居们的地摊生意逐渐红火。那是她人生中最快乐的几年,也是外仓桥街最热闹的日子。
七十二家房客的衣服晾在外面,楼下的椅子从门口排开去,家就延伸到了弄堂口。没有生意的时候,大家一起聊天、打牌,谁家有急事,就互相帮衬着看店。每逢饭点,海英家里支开一张桌子,七八家邻居就来了。“像我比较开朗。(中午)12点他们都会到我家去吃。还有,我女儿比较好玩,吃饭很爽气,他们都喜欢看着她。老邻居关系很好的。”
海英只会烧简单的家常菜,拿手菜是西红柿炒蛋、青椒肉丝。隔壁邻居做菜好吃,有时也会来她家里烧菜招待大家。菜和酒是几家轮番带的,谁前几天刚回老家,也会带来当地的特产。每天早上六点起,她做好一家的饭菜、收拾家务后,八点左右地摊开张,一直摆到晚上十点,送货、收摊。就这样持续了十年。
2009年,海英的弟弟从外地来上海帮她,她的进货地从城隍庙改为从外地工厂,拿到了和城隍庙商家一样的“批发价”。相应地,她的商品销售价格也低了一点。
跨越语言的友情
从小在外仓桥街长大的陆倩记得,家门口真正热闹起来,是在2001年。
那年中国加入WTO,越来越多人从世界涌入上海,外仓桥街一时间出现了大量的外国人。那时,董家渡路与外仓桥街两个布料市场,一度是上海滩的传奇。
2005年,陆家浜路399号建起了南外滩轻纺面料市场,外仓桥街与董家渡路的一部分摊位搬去了这里。
轻纺面料市场以旗袍与西装的订制为主,接待各国来客。他们常去的酒店、旅社开始出现“南外滩轻纺面料市场”的名片,这里成了来上海的“打卡地”。
海英还留在外仓桥街。南外滩面料市场早上九点开门,晚上六点关门,而她常常要忙到晚上十点,满上海给客人们送货。
为了跟外国顾客交流,她的邻居们有的学起了简单的英语,但海英始终没能学会。多年来,外语她只会一句“Hello”,后来又和法国人学会了“Bonjour”。实在没法交流时,她就请在国外念书的女儿和顾客视频沟通。
外仓桥街26弄(陆倩家弄堂口)。
一些熟悉的裁缝们还住在外仓桥街的弄堂里。有时,碰见裁缝订几百米里布的大单子,海英马上就能送到。陆倩记得,小时候,她被“七拐八拐”带去裁缝家。那是一幢石库门的阁楼里,一对夫妻,两台缝纫机,两个人埋头赶工,身后一张床,一张桌子,房间里再放不下别的东西。
2012年,17岁的陆倩自己选布料,又去找那两位裁缝做过一套小香风套装。从选布、量身到成衣,一共两百元,穿着很合身。2009年电视剧《蜗居》流行起来的时候,海英觉得女主(海藻)衣裳漂亮,也自己选布,找熟悉的裁缝做了一套,一直穿到现在。
2013年,海英家门口来了一位法国空嫂。她不会讲中文,英语也不灵光。遇上同样不会讲英文的海英,只能打手势交流。
她指了指纽扣,海英给她比划了价钱;她又指了指身上的面料,比划了一条裙子的样子,海英就带着她去找合适的裁缝,替她跟裁缝选面料。三个人对着一小摞样布指来指去,最后做出来的裙子舒服又合身。空嫂想买中国的小饰品带回去,海英就给她画了从外仓桥街去城隍庙的地图。
海英与空嫂和(海英)女儿视频。
接下来的几天,她常常来海英家里玩。因为她觉得海英“不会乱开价钱,是个本分人”。在上海待了三天后,她和海英道别,回法国了。
往后,每一年飞机落地上海,她都会来看海英。她一般在上海待三天,第一晚和最后一晚住在海英家。她给海英带法国的葡萄酒,海英送她中国的茶叶。她们互相之间没有固定的称呼,只是见到对方说:“你好。”后来,海英学会说“Bonjour”,对方也学会了“你好”。
2015年夏天,她们见面的时候,空嫂的生日到了。晚上,海英做了一桌子的家常菜,悄悄给她订了一个小蛋糕。晚上吃饭时,她们开了从法国带来的红酒,点上蜡烛,唱了中文的生日快乐歌。
“她很感动,回去以后,邀请法国的家人和我视频。”海英道。2015年秋,在女儿和空嫂沟通下,对方下载了微信。从此,借助翻译软件,她们之间的话多了一些,但依旧还是习惯性地先打手势。每逢圣诞、中国农历新年,空嫂都发来她的祝福。
“我在香港,离你很近”
每次送空嫂走的时候,海英都很舍不得。“她怕再来找不到我,但是我跟她沟通很难的,因为我说搬了新地方,我会告诉她的。她很难理解动迁这件事。”海英答应她,等她再来的时候,发微信或者打电话给她,海英就去机场接她。
2017年,外仓桥街动迁,海英搬到数百米之外一家沿街店面,房租价格不菲。2023年,为节约成本,她又将店铺转向了海潮路一间地下仓库,与南外滩轻纺面料市场几条马路之隔。
海英将店面转到黄浦区海潮路的一间地下仓库。
海英做的是“回头客生意”。除了那位法国老主顾,还有一位爱尔兰人常常光顾。他在国际上做时装生意。从前,他每周亲自来拿货。如今生意做大了,忙不过来,改为海英每月从仓库给他发一次快递。
但转为地下仓库后,海英就无法再顺带卖外贸大衣了,“从前在自己家,我不用付房租,卖的比较便宜。还有,我门口摆地摊呢,人家家里面需要缝缝补补的,买的也比较多。我现在搬到仓库,要付房租,地方又小,好多东西摆不出来了,又找不到其他地方。这个是影响比较大的。”不过,虽然赚得比以前少了,但“因为熟悉,还是有的赚”,她依旧坚持着这一行。
这些年来,过去的邻居也散落四方,大部分都不再做生意了。他们有的回了老家,有的帮儿女看孩子,也有的去了南外滩轻纺面料市场。
外仓桥街附近已经建起了新写字楼。记者林子尧 摄
南外滩轻纺面料市场的经营模式,与过去的外仓桥街没有大的不同,只是越来越多裁缝不满足于在阁楼里做衣裳,自己与布贩子合作,当起了老板。店铺开张,供客人挑选布料,现场量身,记下客人的尺寸,再发给工厂里的裁缝做。
工厂大都在面料市场后几条弄堂处,订制一套西服大约要等一周到两周,制作过程也从纯手工改为了机器。
“当然顾客要求手工,我们还是可以做,只是价格就很贵了。”市场的老裁缝陈师傅道。外国人喜欢他的店,因为他们奉行的理念是“不买名牌,质量比名牌还好”。因为价格合适,曾有在中国留学的美国人到他这里批发衣服,再卖给美国老乡。如今,学生回了美国,依旧做着这一行当。回国前,他和陈师傅学了基本的手艺,替当地人量身,再把尺寸发给陈师傅的裁缝工厂做。每个月,陈师傅都会给他发国际快递。
海英与外国老主顾合影。
2022年,南外滩轻纺面料市场突然在社交平台上爆火,许多网红来这里打卡,甚至随之推出了“南外滩面料市场周边美食地图”。
陈师傅感叹,如今这里“真正的裁缝”已逐步减少,不能和往昔比。有的店面几经转手,请网红拍照,在平台宣传,做出的衣服没有了当年的样子。
虽然赚得比从前少了,但有弟弟的帮衬,海英倒比从前轻松了一些。每天九点钟到仓库时,弟弟已经在了。而晚上八点,她就可以关门去送货了。2023年,疫情缓和,她等待着好久不见的法国朋友归来。
2020年,飞机落到香港时,空嫂发来微信视频,告诉她:“上海来不了了,我在香港,离你很近。”海英看着翻译转录的话,背后的维多利亚港灯火通明。末了,空嫂说疫情过去后再来上海看她。
“等她来了,我去机场接她过来。”海英道,就像之前承诺的一样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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